芳鄰紀事之劉阿姨

慢挑料子。

“阿姨，其實做衣服的料子門幅比較窄，不適合做窗簾的。。。。。?！闭嫘慕忉尩?。

“這個倒沒關系的，只要顏色和手感好，拼幾道縫也無妨?！?

這是小區鄰居劉阿姨第N次上門來選料子了。真心一直覺得，劉阿姨只不過是寂寞。

她的先生早已不在，唯一的兒子早些年考去美國留學，后來就定居在了美國。她本是昆城人，年輕時一直和丈夫在上海工作。前幾年賣掉了上海的老房子，搬來了昆城定居，靠娘家一些親戚也近些。

偶爾來挑些料子做靠枕，桌布什么的，每次又都帶上園中的蔬果，是個叫人舒服的慈祥阿姨。

這次，劉阿姨比以往都慎重地研究起窗簾的顏色和質地，因為她的兒子媳婦一家將會從美國回來度假一小段時間，帶著她沒見過的兩個孫子。

還不止是軟裝這么簡單，劉阿姨還想把二樓向陽的兩個小房間打通，好叫孫子們有個陽光充裕的游戲室。

“他們回來不過兩個月而已，阿姨你不必這么大的動靜??！”

“來昆城后，他們一次都還沒有回來過呢。我要給他們一個驚喜，最好喜歡上這里，愿意回來定居那就太好了！”

“什么樣的裝修可以叫在美國那么多年的人回來定居？阿姨你可要花心思了?！?

“是啊，這些天我可是忙壞了，想了那么多方案都沒有最好的結果。而且只是局部改造而已，不知道有沒有什么靠譜的裝修公司愿意接呢?！?

“幫我家里和店里裝修過好幾次的朗通倒是不錯，只是他們一直裝修大屋，我幫你問問他們的洪總?！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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和裝修公司的溝通很順利，劉阿姨一天都等不得，立馬催著開工了。

真心被拉過去參謀了好幾次。單是看到地面上鋪的整整齊齊的保護膜，上面印著“朗通裝飾”的字樣，已讓人覺得放心。真心也給不出更好的建議，設計師的主意已經相當到位了，既考慮到了老人生活區的便利，又給小朋友留出了單獨的玩耍區域。甚至地下室也巧妙地打通了一塊和地面齊平的區域，安上結實的鋼化玻璃。陽光灑下來，成全了一個全家人可以利用的娛樂室。

“我要是你兒子，一定會愛上這里。處處都是阿姨你的心意，多好的一個家！”真心和劉阿姨一起期待起來，不知道那一家子來后，會怎么樣的開心呢。。。。。。

直到終于見到了劉阿姨翹首盼望的兒子一家，真心倒十分不習慣。

劉阿姨的兒媳自我介紹叫Selina。一雙眼睛總是研究似地盯著別人看，看得真心好不忐忑，覺得自己突然就變成了有不良企圖靠近孤獨老人的人。

兒子和媳婦對國內的交通、空氣等等不停地抱怨，開口閉口“Well…，You know……我們美國……”本來在蘇南這個小城定居，真心覺得好不愜意，此刻在他們口中，突然感覺自己是索馬里難民，簡直是凄惶至極。

兩個小男孩一個十歲，一個七歲，倒是很調皮可愛，只是中文不太流利。幸好真心大學讀的是外語系，聊天倒不成問題。

“What ?你是裁縫？那真是太好了，我要定做幾十件帶回美國穿。下午就去你那里量尺寸OK?Eric你也來一起嘛，”Selina喊著劉阿姨兒子的英文名，“做一件襯衫多少錢？”她問道。

“不貴不貴，一般棉布基本款的七百左右，高支棉或者綢緞的一千出頭，”真心實話實說。

“Excuse me？”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，“你知道嗎，ZARA 或者HM打折款不過就十幾美金?！?

“我知道，昆城也有賣這兩個牌子，”真心不好意思地笑著，不知再從何處解釋。

看來是做不到Selina的生意了。她對做衣服的概念還停留在幾十年前，小裁縫收個十幾塊手工已經感恩戴德了。

只見Selina瞪大眼睛盯著劉阿姨，那眼神仿佛說在真心那里做衣服，婆婆成了冤大頭了。

劉阿姨對真心抱歉地笑了笑。大概是知道自己在兒媳婦眼中已經成了傻財主，專門給不良商家屠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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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來那一家子當真好多年沒有回國了，對這里的一切鄙夷又好奇。劉阿姨忙不迭一邊叫真心幫忙，買來成箱的海鮮水果，一家人似乎日日在宴會一般，好不熱鬧。

“最近太麻煩你了真心。你知道嗎？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和我聊過這么多。前些年上海的房價一直在漲，他叫我賣掉房子，和他們到美國一起生活。不是我不想，而是那時候房子的產權一直有一些問題，我賣不了。他們以為我想守住棺材本不放手，竟然好幾年不和我通電話。他也是今年才知道我搬到昆城住了?！?

“回來之前的這段時間電話倒是來得勤。一聽見我社交活動豐富就擔心我上當，尤其是怕老頭子騙我錢財。早知道找一個伴也好叫他時時操心，勤加問候~~~”劉阿姨笑著說道，眼睛閃著促狹的光。

“這幾天，兒子一直在和我談投資方向，還有兩個小孩子的讀書問題。我真的很滿足了?！?

“投資方向？”

“是啊，問我可有余錢幫他入股他在美國工作的公司。數目太大，我估計不行，但兩個孫子轉到私立學校的學費我應該沒有問題?！?

“阿姨您愛護兒子，也要為自己養老作打算啊，”真心不無擔心地說。

“你到我這一日便會明白，看得太清楚會不快樂。我的歲月無多，樂得享受一日是一日?？吹絼e人的笑臉總好過哭臉，哪怕這笑臉是買來的又何妨？錢如果買不來快樂，要它有什么用？”

真心不由得佩服起劉阿姨，難怪中國人把上了年紀的人叫“人瑞”，可不是人中之瑞嗎？還有什么看不透的。

只要肯付出，還怕沒有回報，真心突然有了感悟。自己到了老年也一定要有財產傍身，金錢在人生的哪個階段都那么重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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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個多月后，真心開車送一家去浦東機場。幾大箱行李，真心的車差點沒裝下。其實除非至親，真心很少對別人這么殷勤，只不過是實在不忍心劉阿姨一個人孤單回程，加上Selina突然又對真心好不熱情，相處了一段時間，也不妨正式告別。

出境安檢處，兩個小朋友嘻嘻哈哈一下子就轉了彎不見蹤影，夫婦倆也揮揮手便向電梯走去。只有劉阿姨還呆呆地站在那里，似有萬般不舍。

想到裝修得那么好的房子，從此只剩她自己孤孤單單一個人，真心也不禁感到一陣凄涼。若是一直那么孤獨慣了還好，熱鬧一陣子之后，只怕滿屋子都還留有他們的歡聲笑語。更加覺得不是滋味的是，Selina私下里拜托真心許多次，請她以后多加協助劉阿姨的一些國際匯款事務。

也好，看來以后電話是少不的了，劉阿姨至少不愁得到兒子媳婦的問候。

果然，劉阿姨時常來展示收到的美國信件?！芭挛乙曨l里看不清楚，他們復印了兩個寶貝的考試成績單給我寄來呢。我看不大懂英文，真心你幫我翻譯看看。。。。。?！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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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見Selina一家不過是半年以后，比真心預料的要早許多。劉阿姨突發心梗過世，兒子媳婦回來安排后事和接收遺產。

真心過去時，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。他們還是美國人作風，進房間并不換鞋子。這倒罷了，所有抽屜櫥柜都被打開，東西翻得一地都是。劉阿姨最得意的一張相片，被扔在地板上，相框上鑲嵌的玻璃已碎裂。相片里劉阿姨穿著真心縫制的旗袍，笑容模模糊糊那么不真切。

“他們說屋主不是媽媽，真心姐你不會早知道這件事吧？”Selina一臉狐疑地看著真心。

這次真是百口莫辯了，真心連連喊冤，“怎么可能，不是自己的房子干嘛這么費力裝修？”

“說是三個月前才賣的?！?

“這就難怪了，原來幾次大額匯款是賣房子的錢，”真心想通了，“阿姨沒跟我提起過賣房子呢，只說幫你們投資什么項目?！?

“那是房款？我們雜七雜八已經花掉差不多了，Eric你也太沒算計，投資的什么項目，簡直是扔錢！”她轉頭開始罵她丈夫，“媽媽真是心機太深，不讓我們知道她到底有沒有錢，算是怎么回事！要是連房子都沒剩下，我們還回來這一趟做什么！我和Eric要不要工作？機票不要錢？兩個小的給朋友托管呢，我們怎么放得下心！”Selina一臉憤憤，Eric尷尬地摸摸鼻子，轉身走開了。

他們從頭到尾，臉上沒有悲傷，只有對房子無端失去的不甘心。

真心暗呼大開眼界，甚至慶幸劉阿姨走得那么突然，看不到這么滑稽的一幕。像那個跛足道人吟唱的，“癡心父母古來多，孝順兒孫誰見了？”

不過，有過那么兩個月熱鬧開心的好時光，她付出，她得到，大概也安心了吧。

生活就是戲。